来到心理咨询室和精神科门诊的很多家长想不明白:为什么孩子抑郁了?
爸爸和妈妈常常说一些类似的话:我不逼他的呀,我们真的对他没有要求呀,我们家里很民主的,都是和孩子商量的,我们都是征求孩子意见的,都是他自己选择的啊……
既然如此,为什么孩子会崩溃大哭,会不想去学校,会觉得活着那么累、那么辛苦呢?
作者:丁洁薇。本文来源:公众号“赛基心理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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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很多孩子的内心世界中,他们多半感觉自己无比糟糕,父母对自己没有要求,自己竟然还那么难受;他们对自己没有要求,但是无论做什么,好像都会令父母失望,看到父母焦虑地皱着眉,自己却真的无力完成。
一个孩子表现出自我评价低,自责,无力,因为做什么都无用,做什么都做不好,以至于也没有兴趣没有动力再去做的时候,他们的确会陷入抑郁中。
这些是如何发生的呢?不管你是焦虑的爸爸和妈妈,还是抑郁的孩子,也许你们都会对如下的场景感到很熟悉。
场景——
孩子:我今天不去健身了,有点累。
家长:怎么又不去了啊?办健身卡就为了让你增强体质,你身体素质太差了,多锻炼锻炼才会好啊。
孩子:可是我今天没力气啊……
家长:动了才有力气啊,你看XX家的XXX,每天都去的,身体多好
孩子:他是他,我是我啊!
家长:所以你要锻炼身体,像他一样啊。再说年卡不去多浪费啊,当初不是问过你的吗,你说会去我才为你办的啊。
孩子:我没说要天天去啊,你怎么不自己去啊……
家长:你不去我去有啥意思啊,就是为你办的啊!
孩子:我又没要你为我办卡,你自己办的卡你去!
家长:那我烧的饭也我吃,你也别吃了!
面对比自己更像孩子一样撒气的家长,孩子语塞,无力地一声叹息,没办法再说下去。这声叹息,在家长眼里又会被解读成对自己的不屑。一转身,一方家长向另一方家长诉苦:
“孩子脾气差,没良心,不知感恩,不知父母付出心血都是为自己好,以后这种态度,到社会上怎么跟人相处,哪个单位会要他……”
“只有在家里才由着他想干嘛干嘛,这样做事没有恒心,办了健身卡也没去几次,这种习惯带到学习和工作上,怎么可能做的好事情……”
另一方则叹气摇头,此路不通,再寻一条路,总要找个办法让孩子身体健康、性格好一点,做事有毅力一点,这些方面是基本的吧,做的效果不强求。于是爸爸和妈妈一个天天横眉冷对,一个天天愁眉苦脸。
这些话,孩子在背后都听得到,孩子也在自责:是啊,父母是没逼自己锻炼,也由着自己了,但是心里感受很糟糕,自己也真的认为自己做错了,将来也做不好事情,也辜负了父母,他们年纪也渐渐大了,放弃自己的工作事业,为了照顾自己也牺牲了很多,身体也变差了……孩子也在担心父母。
分析——
在这个家庭中,孩子表达了休息的需要,他说自己很累。但爸爸和妈妈似乎并不认真对待他的需要,他们虽然没有坚持要求孩子去运动,但是他们非常坚持地表达了:运动是应该的,不运动是不好的。
当父母的期待被如此坚定的表达出来时,那么不管最终这个期待有没有实施,这都是对孩子的要求。
而且生活中类似的期待无所不在:要不要吃蔬菜,是不是要准时睡觉,何时要洗澡,何时可以看电视或者打游戏?
每当孩子有自己的需求时,父母总是会以一些过来人的经验,提供一些无比“正确”的处理方法,期待孩子执行,这些事情往往还会和未来的某个发展需求挂钩,比如身体健康,视力好,作息习惯好,没有不良嗜好等等。
当孩子不能满足这个期待时,父母会流露出一些失望、责备、担忧,比如孩子真的身体不好,习惯不好,睡眠不足,长不高,太胖,脾气不好,嘴不甜,人际相处不好,找不到工作,找不到对象,怎么办?……
这样的期待太多,几乎24小时包围着孩子,他做的每一件事情,几乎都有一个爸爸和妈妈认为应该的解决方案,他自己的方案,总是会被爸爸和妈妈看成不妥当的。
孩子一开始总是非常善意又体谅父母的,当学业压力不那么重的时候,他们愿意为了实现父母的期待,去努力完成一些事情,哪怕有时候违背自己的需求,只要能让父母高兴,又能够尽可能的防止争执,有时候按照他们说的去做,反而简单些。
是的,有时所谓的“民主”,不过是父母提供了选项a和选项b,请孩子选择一个。但孩子自己提出的选项c,几乎不会进入父母视野范围。要和父母去争取选项c的权利,太累。算了,还是在不喜欢的a和b中选一个简单些,哪怕不开心,起码避免了麻烦。
这些令自己不开心但可以令父母开心的事情,在有力气的时候做了也就做了,但是当孩子的学业压力变得繁重,当他们已经在学校里累了一天,当他们的确没剩下多少力气的时候,就变得很难。
这时候有些父母又会认为孩子偷懒了,为什么以前你能做到的,现在做不到了?你现在的态度怎么和以前不一样了?
我所见到的,坐咨询室里的大部分孩子,真的都是非常非常善良的,如果不是因为他们如此善良,为了照顾满足父母的期待,硬撑着继续去做一些自己其实早就已经不想做的事情,他们可能不至于抑郁到来求助。
硬撑,真的非常非常消耗,所以他们止不住地想哭、崩溃,甚至开始自问:人为何需要活着呢,或者有什么意义呢?
当他们整天像被控制的提线木偶一样,表演着父母心中的剧本时,他们是没有生命力的。
更雪上加霜的是,有些家长看到孩子抑郁时,也没有能力觉察到自己的问题。他们也被自己的紧张焦虑所困住,感到更加烦躁,甚至误会孩子是无病呻吟,他们无法理解:自己每天好吃好喝供着孩子,对他学习成绩也没有要求,他有什么可抑郁的?
他们越担心孩子抑郁,就越急着想让孩子不抑郁,所以他们非常主动地开导(说教),让孩子自我调节,让孩子去运动,让孩子出门社交,在孩子希望缩在黑暗角落里的时候,他们强行拉开窗帘打开灯,在孩子想要一个人呆着的时候,他们去找孩子交谈开解,去灌输人生的积极意义。
天哪,这些在正常的情况下似乎无比正确的积极人生态度,被粗暴地施加在一个抑郁者的身上,无异于对一个本来已经失眠的没办法好好休息的人,在他耳边敲锣打鼓不让他睡觉,甚至是对一个躺在床上垂危的病人,把他翻来覆去的折腾抢救,插上各种急救管道,毫无章法的疯狂电击......
最后的结果,不是把这个人救活,而是会让他死得更快。
孩子的自救
这些描述看起来很夸张,但在很多家庭里,这样的剧本天天上演,无时无刻不在发生。
当然并不是每一个孩子都会抑郁,有一些抗打击能力强的孩子,他们抗下来了,但他们付出的代价是很昂贵和沉重的。
生命有求生的本能,为了让自己可以硬撑下去,他们会发展出一些功能来保护自己,比如有一个功能叫做“隔离”——把体验隔绝到自己的意识范围之外,好像察觉不到,这样就可以变成一台没有感受的机器。
隔离的代价是令人心酸的。时间越久,父母可能越会觉得,孩子怎么和自己不亲,孩子也不愿意来看望自己,孩子很冷漠,不太关心自己。是的,因为这个功能没那么灵活,隔离不仅隔绝掉了一些辛苦的体验,也同时会隔绝掉一些爱和亲密。
很多这样长大的孩子,在成年以后不愿意回家,想到回家就很累,家对他们来说好像不是一个可以停靠和休息的港湾,而是一个负担,他们可能惧怕面对老父老母那操心的目光,小心翼翼的问候,因为惧怕,所以回避。
当有一天他们想发展自己的亲密关系的时候,他们也会发现了自己无法走近别人,或者无法让别人走近自己。因为他们小时候可能就不太会处理和父母的冲突,他们应对的方式要么是忍耐勉强自己,要么是回避走掉。
心理咨询中
在咨询中,心理咨询师其实就是在扮演父母的角色,让来访者重新体验一段新的和父母关系。比如,当来访者表达累的时候,咨询师会尝试接纳和允许这部分,也会和来访者一起探索处理方法,使得来访者体验并学会建立一些新的应对模式。
注意,是先体验,然后才能学会。所以咨询师不会像老师那样上课,单纯的教知识和方法,而是让来访者自己操作,从旁协助。这样,来访者才会有体验感,才会建立起属于自己的新模式,而不是硬搬一套咨询师的模式。
咨询师:看你的样子挺累的。
来访者:我今天不太想说话。
咨询师:嗯(也许咨询师会在之后一直保持沉默,直到来访者下一次开口)。
来访者:其实我今天觉得很郁闷,明明不是我的问题,领导都不问清楚,就在会上批评我……我不知道该怎么办。
咨询师:嗯,你有什么想法吗?
来访者:我觉得……
咨询师:接下来你会怎么做呢?
来访者:我会……
咨询师:为什么你想这样做呢?
来访者:因为……
咨询师:也许你可以试试看你刚才说的办法?
来访者:可是我有点担心做不好。
咨询师:如果遇到了困难,我们大家可以接着讨论。
来访者:好的。
在这个场景中,咨询师是一个平稳的状态,就好像一个大容器,可以承接住来访者的郁闷和问题,咨询师只是接住它们,而不是直接帮来访者处理它们。咨询师安静、耐心的等待,会让来访者感到安全、放松,于是他也会渐渐平静和放松下来,这时候,一些在紧张状态下被隔离掉的东西,会慢慢浮现出来。
这些浮现出来的东西,往往是一层一层积压了很久的东西,这些茧非常厚也非常硬,内心是非常柔软和脆弱的。咨询师会从最接近当下的表层开始,一点点触及到内核最被保护起来的部分,让他可以慢慢舒展开来、破茧而出。
处理这一层厚厚的茧,需要很长的时间和耐心。要静下来不动,是非常难的,甚至咨询师自己都是不可能做得到的。因为面对来访者的无力的求助,焦虑,催促你给我个解决办法啊!
咨询师很容易也会被激起焦虑,也会有压力,所以难免会被推动的。不过咨询师能够守住自己的边界,不乱动。
其实在咨询里,咨询师做得最多的就是涵容,有时候会有一点解释,真正处理问题的,理清思路的,都是来访者自己。咨询师只是提供一个安全稳定的环境,在这样的条件下,来访者才能不成为被操控的木偶,才能发展出真正属于自己的能力。
生活中
在生活中,家长往往太着急要帮孩子在第一时间解决“累”的问题,使尽了招数,而孩子依然觉得父母不懂自己。
父母急着要消除“孩子的累”,“孩子的累”成了父母的难题,所以其实他们在解决自己的难题。父母的关注点不自觉地成了解决自己的需要,而不是真正的站在孩子的角度出发去理解孩子的需要。
当孩子的表达得不到承接和安抚,而只是换来父母的指责、失望、愤怒和让他们难以承受的担忧的目光时,孩子自然也就越来越不愿意表达自己的想法和情绪了。父母在乱动,控制着孩子在乱舞,其实彼此之间都是极为难受的。
一个成年的来访者在咨询室中说,虽然对当前的工作感到不舒服不满意,可是一想到辞职回家要对着老父老母那两双焦虑的眼睛,算了,还是在公司里轻松一点:
“从小到大,我最怕的就是我爸妈对我说他们对我没有要求,事实上这让我觉得我永远没办法满足他们的要求,在我眼里没有要求=无时无刻都在要求。
我害怕他们焦虑的样子,所以我强制自己不哭。我也不能躺着休息,因为这对我来讲虽然是休息,但对他们来讲,好像我已经快要死了,他们又在旁边愁眉苦脸唠唠叨叨,我只好让他们看到我似乎还好的样子。算了,这样更累,所以我不想辞职。”
同理,没有成年的孩子,他们可能无法那么清晰的表达他们自己的感受,但是他们表现出来的症状是类似的,他们无力应对学习,因为每天都非常累,可是父母在家里焦虑的样子,也让他们没办法休学。
有无数的成年和未成年的来访者,他们都要求我不要把他们的真实想法、他们的病情告诉他们父母,他们也不敢自己告诉父母,宁可自己承担这些困难无力,也不愿意让父母操心,父母的瞎操心会让他们更难痊愈。
父母的自救
那么,怎么能让父母不瞎操心呢?这是在做青少年咨询中遇到的最大难题。事实上,来咨询的孩子,本身只是父母病态症状的表达,一些父母自己不愿意承受的羞耻无力、对未来的无法掌控、恐惧等等,通过家庭互动,由家庭中最弱小的一方表现出来。
因此,在做孩子的咨询的同时,其实是非常需要家长一起介入做家庭治疗的。而且,家长如果自己本身的成长经历是一段糟糕的体验,家长本身可能也很难发展出成熟的心理水平。
坐飞机的时候,大家一定都听乘务员说过,需要自己戴好氧气面罩,再去帮孩子戴。如果家长自身是一个病人,去救另一个病人,可能最终会导致两个人都变得更糟糕。
很多家长自身是带着自己童年期没有被满足的愿望来照顾下一代的,或是带着不要让孩子重复我自己经历过的苦难的想法,来帮助下一代避开自己曾经遭遇过的各种挫折。
然而,环境在变,人也在变,当年的你的愿望,不一定是孩子的愿望,满足了你,可能无法满足孩子。当年你的挫折,在今天的环境下对孩子不一定是挫折,你如何知道你引导孩子走的看似安全的路,下面会不会隐藏着你没有经历过的更大的挫折呢?
当孩子长大之后,与父母的关系的体验,也会被他们带入自己的亲密关系中,就好像《孔雀东南飞》里的描述,“君如磐石,妾如蒲苇,蒲苇韧如丝,磐石无转移”,两个相爱的人,彼此是独立的个体,一个坚韧灵活,一个扎实稳固。
这两个角色可能应着环境的需要而相互转换改变,时而你做磐石我做蒲苇,时而我做磐石你做蒲苇,但他们不会同时变成两跟纠缠不清漂漂荡荡的风筝线,也不会变成两块又臭又硬谁也不让谁的大石头。
各自独立而又能相互依靠,这是自由的状态。